中国已经成为全球化的重要元素,无论是中国人的全球流动,还是中国商品的全球销售,中国对世界的影响力正以极快的速度增长着。与此相对应的是,中国对于更加全面系统、深入细致地理解世界的需求也日益迫切。这是中国知识界百年未遇之新格局。很早以前,中国人就已经开始赴世界各地进行田野调查:对真实的人、现实的社会进行调查,从多角度认识、理解真实社会及其背后的规律。每一个被观察的对象都是独特的,是其所在社会的缩影。我们观察“他们”固然是要认识他们的生活环境,理解他们的社会和文化,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同样可以认识自身,反思过去,展望未来。这同样具有重要价值。鉴于此,我们推出《田野笔记》专栏,撷取中国研究者海外田野作业的亲身经历和思考,以飨读者。
年6月8日,泰国法*大学发布的一条新规在网络上迅速走红,法*学校宣布,学校允许学生根据自我认定的性别着装,学生拥有性别平等权,因性别倾向与生理性别不同其实、暴力是不正确的,故意嘲讽者将受到处罚。许多网友将其视为泰国又一次的奇葩行为大赏。在大多数国人眼中,泰国人的性别文化一向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人妖与开放的性文化俨然成为了泰国的一大文化标签,随着“一带一路”的推进,中泰文化交流的加深,泰国也成为我国旅游出境目的地第一的国家。但是,在开放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保守传统的文化内核。
泰拳文化即是泰国性别文化中的一块重要拼图。年泰国上映了一部由真实案例改编的电影《美丽拳王》,该片主要讲述了来自泰北贫苦家庭的男生Tom,从小就向往成为女性,但又担心自身行为对父母福报产生影响,于是不断在性别认同与现实困境中平衡、徘徊、挣扎,因偶然在一次庙会擂台上赢了奖金而开始练习泰拳,最终一路披荆斩棘而成为泰国知名拳手,在改善了家庭的经济条件后,他最终决定通过手术成为一个女人。相信不少国人在看过该影片之后不仅为Tom的人生故事所打动,也会对泰拳这一凶猛的竞技运动印象深刻。
影片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场景就是庙会,这边是残酷的让人血脉喷张的擂台,咫尺之遥的那边就是选美赛场,但对Tom来说,要真正实现这一跨域确是及其艰难。当他以女性妆容登台比赛时,凶狠的泰拳运动与女性气质的柔美巧被精彩的呈现出来。在冲突与对立中观众能够捕捉到当代泰国社会中的佛教信仰、世俗观念,同时凸显了泰国传统文化对于男性之外的群体的区隔与排斥。
《美丽拳王》剧照
禁忌下的阶序构建泰国古代有一句谚语:“丈夫是大象的前腿,妻子是大象的后腿”,在泰国,男人被认为是天生的领导者,而女性则是他们的追随者。由于整个国家普遍笃信佛教,受佛教身体观的影响,社会对性别认知的塑造还渗透进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男性通过泰拳与出家两种极端的方式,即通过身体暴力的男性竞技参与世俗活动,或是通过放弃世界参与宗教禁欲主义,形成日常性别意识形态和社会实践制度的基础,从而将女性排除在权力体系之外。泰国佛教认为女性是欲望的化身,不可以受戒出家成为比丘尼,同时还需避免与僧人或带上蒙空(头箍,意为吉祥圈)的拳手发生接触,以免破坏其修行,进入寺庙、拳场时,女性必须衣着得体,不得触摸法器,不得进入“神圣领域”,否则会污染神圣,减损力量。
南邦寺庙一处禁止女性进入的标识
更为直观的是泰国学校每天上午的集体活动,学校几乎都会要求学生盘腿坐在地上,诵经祷告,同时,女生又被要求穿裙子上学,因此每一个女生都会小心谨慎地注意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避免盘腿时暴露。研究泰国女性主义的学者将这种规定解读为对女性身体动作的限制,通过实践不断强化对性别的认知。除了身体的接触与行为的限制,女性血液也是性别文化构建的重要一环。泰拳是将手肘作为进攻手段的一项武技,泰国本土常说“快肘如刀”,这种技术十分容易造成面部创伤,特别是眉骨开裂,血流如注的面部形象往往会当做男子勇气与力量的象征,可当镜头摆在女性面前时,媒体时常会回避她们脸上的鲜血,除了希望通过镜头语言满足大众对女性美丽,纯洁的印象,另一方面正是泰国社会将女性的血视为不祥之物的表现。泰拳界认为,一旦允许女性登台,女性的血特别是月经的血液会破坏擂台的法力,惊扰四方神灵,影响往圣先贤对擂台的祝福,导致拜师舞也无法令“祖师爷”或*神上身保护自己免受对手伤害。
拳馆学生pittayutPawanna在比赛中受伤流血
当然,对女性经血的恐惧不仅限于泰国,印度的ManjuKaundal就发现,虽说月经是一种自然的生理现象,但由于古代的人们对此并没有科学的认识,这种没有伤口且只出现在女性身上的现象,每月都会有复发性出血,出现的频率又恰好与月亮的周期相吻合,这让未知事物更加带着神秘、羞耻、危险与罪恶之感,使得人们将其判定为不可名状的“神秘力量”。在印度教文化、基督教文化、佛教文化乃至新几内亚的初民社会中,都能找到将月经与社会禁忌结合在一起的案例。通过月经这种“污秽物”,社会赋予并维持了女性的消极角色,月经也区隔开了男性和女性的社会世界,这种区隔带来的文化上的差异甚至远超男性与女性在生物学上的差异。[1]泰拳作为泰国的民族传统体育项目,自诞生之日便与中南半岛的历史文化息息相关,泰拳泰语叫做“muaythai”,其中muay词源来自梵语Mavya,意思是“绑定或团结在一起”,其中的意涵是头与蒙空绑定,手与八戒(臂环)绑定,心与魔法绑定。[2]一次在与一位泰国阿赞(老师)交谈中了解到,若要使对手的吉祥圈、八戒、咒语失效,只需将女子的经血放在对手帽子上或门梁高处,对手就会失去佑护,在擂台上变得不堪一击。不仅如此,泰拳手十分相信纹身“刺符”和咒语“卡塔”,认为纹身和咒语可以保证自己不死不伤不灭,遇到危险可以刀枪不入逢凶化吉。但若想保证这些东西都效力,就必须净心自持,远离“欲望”,使用过程中不得与女性接触,更不能与女性发生关系。更重要的是避免女性的经血,只要将女性经血泼在对手身上,哪怕只是触碰到一点,都会使法力尽失,甚至遭到反噬。几乎每一个老拳手都能说出亲眼见过或亲身经历“反噬”的例子。基于对身体的恐惧,泰国本土拳界一直以来十分敏感女性练习泰拳,19世纪60年代末期,曾有人提出在仑披尼举行女性泰拳赛来普及这项运动,为了不“污染”男性擂台的祝福和法力,建议在男性擂台旁专门建立一个单独的副擂台,提供给女性比赛,不过这样的提案还是引起了泰国男性观众特别是*徒的反对。[3]到了后来,虽然不禁止女性登台,但跳拜师舞、佩戴蒙空八戒依然与女拳手无缘,再后来,这些规定已经被取消,但女性仍然需要从擂台围绳的最低处钻进擂台。现在,以两大拳场迦南隆和仑披尼为代表泰国大部分拳场依旧抵制女性登台,至今仍然没有女拳手的身影。
通过身体行为的规范与限制以及对血液文化塑造,泰国形成了一套自洽的性别文化表达模式,也衍生出泰国社会日常权力关系的话语结构,为了维护其男子气概的文化体系,将男性和女性塑造成为具有强烈排他性的角色,进而将女性排除在一切关乎权力的框架之外。[4]
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李小龙的“功夫热”席卷全球,神秘的东方武术迈入西方人的视野。彼时的西方世界,正值女性主义运动高潮时期,广大妇女展开了一系列反对性别歧视的斗争,着眼于机会平等、消除刻板印象,她们开始走进许多传统上被视为是男性专属的领域,以期打破性别的区隔,其中就包含竞技运动。女性通过参与体育运动来宣告身体的自由平等,招式直接有效且带有强烈视觉冲击的泰拳自然也成为西方女性炙手可热的项目,成为许多国家女性展现独立气质,打破传统柔弱形象的重要方式。但是,作为泰拳运动的发源地,本土女拳手所面临的却是另外一番光景,年以前,曼谷甚至没有关于女性参加泰拳比赛的官方记录。
资本倾斜下的现实窘境
随着越来越多许多“珐琅”(外国人)来到泰国,她们在这里观看比赛、训练甚至希望成为参赛者,对于女性的部分禁制才得以松动,催生出了本土女性泰拳市场,一些泰国女性为了改变生活,开始走向职业泰拳的道路。在第三次前往泰国做田野调查时,我有幸对两家普通的泰拳团队展开了四个月的跟踪调研,观察到了大城市的聚光灯外,普通女性拳手的真实现状。
拳馆PalmNitida在塔佩比赛时表演拜师舞
这两家都位于距离清迈30公里外的“女王国”南奔府中,一家是隶属于当地寺庙学校中的泰拳团队,另一家则是家庭式的泰拳馆。在过去,大部分人都是在寺庙习得泰拳的,尽管近代改革后僧人不再教拳,但许多寺庙仍然有举办庙会泰拳的习俗,不少寺庙学校也将教拳传统延续了下来。我所在的寺庙学校自然也不例外,练拳的地方就在操场,教练拿着几个靶子,水泥地铺上一层单薄的防水布,外加树上挂一个老旧的沙袋构成了整个场馆设施。几个学生在两个教练的指导下进行训练,但场上除了一名叫做JariyaSribuppha的女生还像模像样,勉强能算是运动员以外,其他学生看起来完全是新手,这与我心中所期望的泰拳训练有着巨大差距。之后了解到,这几个高中生都是家庭极度贫困,希望通过习练泰拳打比赛挣钱,但除开Jariya在这个寺庙学校学习过泰拳,其余人在之前的学校都没有学习过,所以技术才水平还比较初级。男教练年轻时候是一名职业泰拳手,但因伤病转行,现在学校安排他负责学校水电工和外国老师厕所的卫生清洁,女教练则是学校体育老师,也有一定的泰拳基础,学校微薄的薪水并不能维持他俩生活的正常运行,所以希望通过带学生比赛来获得一点奖金抽成,以此补贴家用。寺庙学校的日常训练
男教练时常抱怨,学生的水平还很成问题,唯一相对能打的人只有Jariya,可是苦于没有资源让她去参加专业比赛,其他人水平又不够,所以整个团队现在还只能打一些*府组织的业余拳赛,得到的奖金完全不够。现今学习泰拳的大多是贫苦人家的孩子,而寺庙学校能够提供的也只有技术支持。学生参加*府按期举行的少量业余比赛,并且是有护具保护的比赛,在当地人眼中这样的比赛意味着非传统、不正宗,这也意味着整个团队只有很少的